第一章
别人家孩子两岁就开始学说话,可是你到了5岁还闷声不响。
医院药房的一名药剂师,她每天带你去药房上班,药房那班阿姨开始充满热情地逗你说话,你只是睁着溜圆的小眼晴看着她们,看着她们红扑扑的脸,就是不出一声。没过多久,她们逗你说话的热情明显消减,大不如前。“叫一声阿姨,我给你糖吃。”那位初为人母胸前挺着饱满乳房、脸色红润总是笑盈盈的杨阿姨,手里拿着一颗带有艳丽包装纸的糖果使劲地逗你,你盯着她饱满的前胸就是不出一声。“可赞是乖孩子,你叫一声阿姨,阿姨把这一整包糖都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糖果,接着引你出声。“你不叫我也行,你只说一个字‘好’,可以吗?只要你说好,这一整袋糖都是你的。”你还是不说话。“你再不说话,阿姨可急死了。”你仍然不出声。“可赞不喜欢阿姨吗?你喜欢阿姨的话,点点头可以吗?”你仍然静默无声地对着她。“你不喜欢吃糖吗?你喜欢吃奶?喜欢吃阿姨的奶?你想吃阿姨的奶,那你得说三个字,阿姨好。”你仍然没有吭声。
后来,你不仅拿了杨阿姨的一袋糖,还吸干了她的奶水。你心满意足地离开杨阿姨的怀抱,在那一堆药箱里自个儿玩,一会儿玩玩具,一会儿看图画书,一会儿睡觉,直到妈妈下了班,把你从那一堆纸药箱里抱出来。
药味,成为你最清晰的童年记忆。妈妈的身上、脸庞红扑扑的阿姨的身体和你的身上全都是药味。你很早就能够分清党参和当归的味,知道它们在那面巨大药柜的哪一个抽屉里。新来的涂阿姨总找不到药。她手里拿着小称,小称下面挂着称药的小铜盘一直在她胸前晃着,“党参,党参在哪儿呢?”她拉开这个抽屉看看,不是;拉开那个抽屉看看,也不是。要是你那时候在大药柜旁,闻着味你都能准确地找到装党参的那个抽屉,可是你不说话,你只用眼睛看,你看着那个装党参的小抽屉。
她们说你这是语言困难症,或者是语言障碍症,她们甚至说你是哑巴。婴儿啼哭都被认为具有语言意义,可是你妈妈说,婴儿时期你也很少哭。你想喝奶,会找出奶瓶掉在大人面前。你妈妈说,只有断奶的时候,你哭过。妈妈的奶头上涂了黄连,那么苦的黄连,你都要扑上去,咬住她的奶头不放。是你父亲硬是把你从母亲的怀里拽开,无论你多么努力爬向母亲胸怀,都会被他硬生生挡开。那晚你哭了,竭尽全力地哭,撕心裂肺地哭。你妈妈说,从那以后。你就被断奶了。虽然后来你喝过其他母亲的奶,但那只是你的饮料,从不上瘾。很多人都劝过你爸爸妈妈带你去看医生,可他们认为,他们的孩子是天生的,天赐禀赋。无论什么样的禀赋,都是天赋的,孩子自有其天赐禀赋,无论这些禀赋超凡还是平庸,都是天命。他们不求孩子荣华富贵,只求孩子平平安安。因此,对于你的语言困难症,你父母倒没有十分发愁。
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他们第一声不是叫“爸爸”,就是叫“妈妈”,你第一次开口说的竟然是一种中药的药性,太不可思议了。
医院要给药剂师评级定级别工资,定级考试发下来的资料一大本,都是各种中药名称和各种药性、药理。可这难倒了药房那些平时几乎不碰任何书本的阿姨们,一有空她们捧着厚厚一大本书在药房里背着,什么“长卿、羽涅、辛夷、青黛、半夏、剪秋、沉香、君迁子、荆芥、枳实”,什么“天冬、木香、丹砂、方海、空青、玉竹、川连、石竹、龙骨、龙葵”,还有“白蔹、石蜜、当归、曲莲、辰砂、广白、竹沥、合欢、决明、麦冬”等等。这段时间,她们完全没有空理会在药房纸箱里静默不语的你,她们全都口中念念有名,都是中药名。抓药的时候,一边抓药一边大声地念出药名和它的药性。
“杜仲,杜仲,杜仲。杜仲是作什么用的?我背了几十遍了,怎么也记不住。”那位年轻身体丰满,面容姣好总是笑盈盈的杨阿姨手里接着小称,小称上挂的银盘里放着杜仲片,她一边称着一边把盆里超重量的杜仲片放回小抽屉,她口里不停地叨叨着:“杜仲,杜仲。杜仲是什么东西?这该死的杜仲。”你从纸箱里探出小脑袋,看见杨阿姨还有药柜前,手里提着小称。
“安胎。”你说话了。
只听见“当”的一声,杨阿姨手里的小称和小称盘里的杜仲片一起落在了地上。
“可赞,是你说话了对吗?”她冲到你面前。
“你再说一次,你告诉阿姨杜仲是干什么用的?好吗?阿姨还给你喂奶吃。”这时,全药房的阿姨全围到了纸箱旁。
“儿子,再说一次杜仲是干什么用的?你告诉杨阿姨好吗?杨阿姨要考不及格,拿不到工资,她就没钱给你买糖吃了。”你看见妈妈眼里闪着泪光,她用急切的眼睛望着你。
“本品为杜仲科植物杜仲的树皮。性味,甘、微辛、温。补肝肾,强筋骨,安胎。”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都是药书里的话。
“当归具有补血活血、调经止痛、润肠通便的功效。1.补血活血:用于血虚诸证。当归甘温质润,长于补血,是补血之圣药。2.调经止痛:用于血虚血瘀症的月经不调、经闭、痛经等。可以当归补血活血,调经止痛。3.润肠通便:用于血虚肠燥便秘。”接着你再背出更长的一段药书里的话。
全场震惊了。医院其他科室的人听见中药房突然传出一片哗然之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像是突然着火的样子。你突然开口说话,这比药房着火还要神奇。
将来在你的传记里,肯定会有这一段故事的。
果不其然,当你在描述性语言专题国际研讨会上的讲演收获国际语言学界震撼性的影响之后,几乎所有有关你成长的报道中都提到有关“杜仲”和“安胎”这样的故事。以此说明,天下人杰可能都会有一个笨的开头,比普通人受尽嘲笑才有出众的一天。爱因斯坦也是这样,小时候的爱因斯坦,显得笨头笨脑,被人认为智力发育有问题的孩子,他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因为笨,因为反应比别人慢,而受人嘲笑。在这一点上,媒体上说,你就是中国的爱因斯坦。
作为被媒体描述对象的你和你自己,这是两者的问题。前者可以称为“他”,后者才是你这个人,“他”和“你”有着巨大区别。当“你”成为被描述的对象成为“他”,作为第三人称出场,已经受到描述方式差异化释义的介入。差异化释义将个人的、现场的、事实的以及各种存在细节作认知性处理,描述方式的认知意义,会严重介入描述对象,将描述对象放置于认知意义之下进行扫瞄,扫瞄所得是“他”,扫瞄所抛弃的全是“你”,是你个人的、现场的、事实的等等真实、直观的细节。往往这许多细节,才真实表现你的精神气质,这些被媒体省略了,淘汰了。
因此,你读媒体中关于你的各种报道,都感到那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他”,这个“他”只有稀少的你本人的精神气质,而真正的你的重要的精神气质,反而遭到删除。媒体上的你,你怎么看,怎么不真实,似有一种伪饰的迷雾围绕着,庸俗的、充满利益观的迷雾。
人类的认知历来分为已知和未知,亦是分为已明和未明两部分,这是从语言的意义角度才是这样区分的。如果从认知能力来区分,则分为知识的和暗昧的,所谓的知识,即通过不断提高认识能力,人类已经掌握和将来可能掌握的认知内容,所谓暗昧的,即完全超越人类认识能力,是人类认知永远无法企及的那部分内容。因此,怀疑与信仰永远与人类思想相伴而行。人类以怀疑和信仰这两种方式期盼世界和生命的暗昧,期盼世界与生命的永恒。如此,因而语言天生就带上认知方式的影响,带有怀疑与信仰的精神气质。国际语言学无不认为,语言是世界文化的源头。
关于语言的起源,传统语言学认为人类劳动产生语言,这是语言工具论的原生观点。你一直不认可这种理论,任何工具论的观点,无论是语言学的,还是哲学的,你都不认可。若将需要看作文化本质,实际上便取消了文化的本质。
“我认为,目前国际理论界最不道德的论调就是工具论了,这一点我完全赞同陆可赞先生的观点。”在那次描述性语言专题第五届国际研讨会上,你的古倍德师兄站出来力挺你,由此可见,师兄不仅仗义,而且勇敢。会场上除了孔德学院的知名教授之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学界身名俱泰的大学者,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工具论的学者或许是工具论观点的支持者。最后,掌声还是给了古倍德师兄。
就是在这届国际研讨会上,你提出了语言来自创造,而非来自劳动的观点。如万物来自神的创造,而语言来自神授。这一颇俱颠覆性的语言学观点震动全场,在片刻寂静之后,如海涛般的掌声向你涌来。没有人想到你这新近刚取得孔德学院语言学博士学位的新人,具有如此思想光芒。
这届国际语言学研讨会之后出了个新的语言学学术名词,谓之“陆论”,德国马普学会(MaxPlanckSociety)和莱布尼茨科学联合会(LeibnizAssociation)同时向你发出邀请,授予你语言学学术委员会委员之职。你收到的任职大学教授的邀请函除了孔德学院之外,还有来自法国、美国、英国、意大利等国著名学府。
原本几近荒废的你老家的陆氏祠堂,突然间热闹起来。来访者,全国各地的都有。人杰地灵,人们更相信地灵出人杰。来访者中家长带着孩子,特别是参加高考的孩子特别多。据说很快陆氏祠堂得到重修,重修后的陆氏祠堂的正厅摆了你的照片,祠堂正院中心位置,安放了你的塑像。你知道之后,只觉得它恐怖,似乎他们把你安葬了。
“爸爸,能不能叫他们别这么乱搞。”在电话里,你小心翼翼地表示不同意见。
“谁是他们?他们是你伯公、叔公。你这兔崽子,这么快忘本啦?你上大学、出国留学,哪一次少了亲戚和乡亲们的支持?我已经答应了。”说完,爸爸不高兴地放下电话。
“儿子啊,妈妈在杨阿姨家里。你还记得杨阿姨吗?你小时候还吃过她的奶呢。”妈妈打来电话,电话那一头人声吵杂,很热闹的样子。
你记得杨阿姨,她笑盈盈的模样,她红扑扑的脸。
“我记得。”
“可赞阿,我是杨阿姨。你记得帮阿姨背药书吗?那会儿你埋在纸箱里,冷不丁突然给阿姨来一句‘安胎’,你还记得吗?阿姨好像突然得了灵感,顺利通过药剂师定级考试。”这是杨阿姨的声音,依然话音中带着笑腔。
“阿姨你好。这一切我都记得。”
后来你还知道,虽然那次药房药剂师考试,妈妈的成绩不如杨阿姨,但医院领导给你妈妈定的级比杨阿姨高,惹得杨阿姨不高兴。她以为妈妈顶了她的名额,后来对你们母子就没有以往热情,变冷谈许多。当然从此以后,你不仅没有从杨阿姨手中拿过糖,更不用说吃她的奶了。后来杨阿姨还是比妈妈出息,她当上了中药房负责人、药房科长。你妈妈的药剂师定级就固定住了,一直没得到提升。因此,妈妈对杨阿姨心里老憋着一股气,“都是那姓杨的卡住,不让我提升。”妈妈一直这么以为。
这会儿,杨阿姨恢复了起初那股热情,通过电话你都能感受得到。好像你没有长大,依然埋身在那个充满混杂的中药气味的纸箱里,依然对她的乳汁充满期待,流着口水。
如果对如此变幻的语言的社会性加以论述,你会如何措辞呢?语言不仅随性而变,利益的需要始终左右着语言,它可以任意摆布语言,让它白就白,让它黑就黑。这不就是那些工具论语言学家们的论据吗?他们拥有太多这样的论据了,俯拾仰取,到处都是。